
幸福的终点回程
"小李子,这辈子最对不起谁?"许大娘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问我。
"娘,当年对不起您那八十八块钱。"我搓着手,脸上露出愧疚的笑容。
许大娘摇摇头,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过往的心酸与现在的满足。
那是1985年春天,我叫李国栋,刚满十六岁,是四中高一的学生。那年春天特别冷,料峭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,大家都裹着厚厚的棉袄,脖子上围着围巾。
那天下午放学,天空灰蒙蒙的,预示着又要下雨。我背着帆布书包,踩着自行车,顺着长安街骑行。马路上"红旗"轿车和"解放"卡车不多,主要是自行车大军和偶尔驶过的公共汽车。
在长安街拐角处,我遇见一对乞讨的爷孙。老人头发花白,瘦得皮包骨头,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,脚上是开裂的解放鞋,露出冻得通红的脚后跟。他怀里抱着个瘦小的女孩,约莫六七岁,衣服破旧但干净,小脸冻得通红,眼睛却特别明亮。
"小同志,行行好吧,孩子三天没吃饭了。老汉不骗人啊!"老人颤抖着声音说,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。
我摸遍口袋,只有两毛五分钱的公交车票和一张粮票。"对不起,爷爷,我没钱。"我尴尬地说。
女孩没哭也没闹,只是怯生生地说:"没关系,谢谢哥哥。"那声音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,让我心里发颤。老人眼中闪过失望,却还是点点头,抱着女孩蹒跚地往前走。
我骑上自行车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。家里不富裕,可怎么也比这爷孙强啊!想到这里,我猛地踩下脚蹬,骑车追了上去。
"爷爷!您从哪里来啊?"我放慢车速,与他们并行。
老人停下脚步,喘着气说:"俺们是山西来的,孩子爹娘都没了,就剩我和小孙女相依为命。老家遭了灾,实在没办法,这才出来讨饭。"
小女孩安静地靠在爷爷怀里,那眼神让我心里一阵刺痛。
"你们住哪儿?"我问。
"火车站附近那个桥洞,铺点报纸就凑合了。"老人边说边咳嗽,那咳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拽出来的,让人听了揪心。
我看了看天色,把车停在路边,"爷爷,您先别走,我去去就来。"说完,我骑着车飞快地往家赶。
回到家,母亲王桂兰正在算工资。那个月她领了八十八块钱,整整齐齐摆在桌上。八十年代中期,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。我们家住在单位分的两居室里,虽说不是什么大房子,但在当时也算幸福。父亲常年在煤矿上班,一个月才回家一次,家里开支全靠母亲这点工资。
屋里亮着25瓦的灯泡,母亲眯着眼睛,戴着花镜,认真地一张张点着钱,嘴里还念叨着:"十、二十、三十...六十...八十八。"她把钱收好,放进贴身的口袋里。
"国栋,去给隔壁刘婶送两斤白面,她家小丫头生病了。"母亲交代完,就去厨房忙活去了。
厨房里响着"咚咚"的切菜声,母亲在准备晚饭。那天是白菜炖豆腐,家常便饭。我站在桌前,看着母亲钱包里露出的边角,心里像被火烧一样。那对爷孙的脸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"娘,我出去一趟。"我朝厨房喊了一声,没等母亲回应,我就悄悄地从她的钱包里抽出了八十八块钱,塞进了兜里,匆匆跑出家门。
春雨淅沥沥地下起来,我骑着车,顶着雨,心脏"砰砰"直跳,又害怕又激动。我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,可想到那对爷孙,我又觉得值得。
在长安街的拐角,我找到了那对爷孙,他们正挤在屋檐下避雨。老人搓着手,不停地给孙女呵气。女孩缩成一团,抖得像片树叶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钱,塞到老人手里:"爷爷,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吧,别冻坏了。这些钱够你们住旅店,买点吃的。"
老人愣住了,颤抖的手捏着钱,眼中含着泪水:"小同志,这...这太多了,俺不能要啊!"
"拿着吧,爷爷。我有家人照顾,你们更需要这钱。"我急忙说。
小女孩抬起头,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光:"哥哥,你叫什么名字啊?"
"我叫李国栋,你呢?"
"我叫柳小荷。"她怯生生地说,"哥哥,等我长大了,一定报答你。"
老人激动地握着我的手:"小伙子,老天保佑你!"他拉着孙女的手,向我深深鞠了一躬。
"爷爷,快带小荷去找个地方住下吧,别耽误了。"我催促道,然后骑上车离开了。
回家后,雨已经停了,天也黑了。一进门,就看见母亲铁青着脸坐在八仙桌旁,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。
"国栋,钱是你拿的?"母亲的声音低沉而严厉。
我咽了咽口水,低下头:"是,是我拿的。"
"为什么?"母亲问,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花。
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,只是低着头,心跳如擂鼓。
"说话!"母亲拍了一下桌子,碗筷震得直响。
我一咬牙,把遇到爷孙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母亲听完,脸色更加难看。
"你知道这钱多难挣吗?你知道这是咱家一个月的口粮钱吗?"母亲声音颤抖,"一家人这个月吃什么?你想过没有?"
我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母亲从墙角拿起笤帚,朝我打来:"你这孩子,怎么这么没轻没重!"
那晚,母亲第一次打了我,我蜷缩在床上,泪水打湿了枕头。父亲刚好休假回家,坐在一旁抽着烟,沉默不语。
夜深人静,我听见父母的谈话声。
"这孩子从小就心软,像你。"母亲哽咽着说,"可是八十八块钱啊,咱家这个月怎么过?"
"也许那爷孙真的很需要帮助。"父亲低沉地说,"别怪孩子,他有一颗善良的心。"
"可是..."母亲还想说什么。
"桂兰,咱不能教孩子见死不救。"父亲打断她,"明天我去问问厂里能不能预支点工资。"
那一夜,我辗转反侧,想着爷孙俩,想着家里的困境,心里既愧疚又坚定。
接下来的日子里,母亲省吃俭用,家里的伙食明显降低。原本周末能吃上的红烧肉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萝卜白菜。父亲提前回矿上加班,多挣些工分。我放学后去邻居家做些零活,帮衬家用。
一个月后,母亲收到了一个包裹,里面是八十八块钱和一封信。
"尊敬的恩人:感谢您的儿子李国栋同志的慷慨相助,使老汉和孙女度过了难关。小荷的病已经好了,我们也找到了活路。这钱是老汉做了半个月小工挣来的,分文不少。小荷天天念叨着要报答李哥哥,老汉不知何以为报,唯有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。如有机会,必当厚报。——柳德福携孙女小荷敬上"
母亲看完信,眼泪落了下来,她把钱和信递给我:"国栋,娘错怪你了。"
从那以后,母亲再也没提过那八十八块钱的事,但我们一家都记得有这么一对爷孙,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,归还了这笔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救命钱的钱。
十年转瞬即逝。
1995年,我在师范学院读大三,学的是中文系。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,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。校园里流行穿牛仔裤、听随身听,谈论港台歌手和好莱坞电影。
那天下午,春雨绵绵,我在图书馆看书到闭馆。走出门,看见一个撑着花伞的女孩站在台阶下,似乎在等人。
她穿着浅蓝色的风衣,扎着马尾辫,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。看见我,女孩向我走来:"请问,你是李国栋吗?"
我惊讶地点点头:"你是...?"
"我是柳小荷。"她眼睛亮亮的,"还记得我吗?十年前,长安街..."
我愣住了,一时语塞。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竟是当年那个瘦小的乞讨女孩?
"我找了你好久。"她认真地说,"爷爷去年过世了,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,报答你的恩情。"
我们找了个小食堂坐下,点了两碗牛肉面,她讲述了这十年的经历。原来,在得到我的帮助后,她爷爷带她去了南方,在一个小工厂找到了工作。爷爷拼命省钱,供她上学,她也没辜负爷爷期望,一路读到了高中。爷爷去世后,她靠着打工和奖学金,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中文系,只是比我低两届。
"这么说,你是学妹啊!"我笑着说。
她点点头,脸微微泛红:"我一直记得当年的事,爷爷常说,没有你,我们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。"
雨声淅沥,灯光昏黄,我们聊着各自的生活和梦想。她说想当一名作家,写出人间的温情;我则希望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。
"李国栋,我有个请求。"临别时,她忽然认真地说,"我愿意...以身相许,报答你的恩情。"
我一下子愣住了,随即苦笑起来:"小荷,这不是报恩的方式。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,而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委屈自己。"
她低下头,眼里闪着泪光:"可是...爷爷临终前一直念叨着要我好好报答你。"
"最好的报答,就是你好好生活,实现自己的梦想。"我轻声说,"这样才不辜负当年的那八十八块钱。"
后来,我得知她家境仍然困难,每月的生活费只够吃饭,没有余钱买书和参加活动。我开始省下自己的生活费,悄悄帮她交学费和买书。有时候在食堂偶遇,我会假装偶然多点一盘菜,邀她一起吃。
不知何时,母亲发现了这事。她来学校看我,带了一大包吃的,还有一个信封。
"这是妈这几个月的退休金,一共三百块。"母亲把信封塞给我,"给那个女孩吧,妈不问为什么。"
我惊讶地看着母亲:"娘,您怎么知道的?"
母亲笑了笑:"你以为妈老糊涂了?你省吃俭用的,不就是为了帮那姑娘吗?"
"可是您的退休金..."
"咱家条件好多了,你爸退休金也涨了。"母亲拍拍我的肩膀,"再说了,当年那爷孙俩把钱还给咱们,这份情咱们记着呢。"
那一刻,我心里热乎乎的,眼泪差点流出来。
直到毕业那天,我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母亲。她听完,眼睛湿润了:"傻孩子,这么多年不说,怕妈怪你?"
父亲摸着已经花白的头发说:"儿子,你做得对。人这一辈子,不就是要多点善良吗?"
毕业那天,我们一家人和小荷一起吃了顿团圆饭。母亲特意做了红烧肉、清蒸鱼和糖醋排骨,那是我最爱吃的菜。
桌上,母亲拉着小荷的手说:"姑娘,你们这一代人有出息,好好读书,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。"
小荷眼含泪水:"阿姨,以后您就是我的母亲。"
"好孩子!"母亲摸着小荷的头,眼里满是慈爱。
酒过三巡,父亲举起杯子:"来,为善良干杯!"
我们碰杯的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,窗外,长安街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像是在讲述着又一个善良传递的故事。
毕业后,我回到家乡的中学教书,小荷则考上了研究生,继续她的文学梦。我们保持着联系,偶尔通个信,问候彼此的生活。
三年后,小荷出版了她的第一本小说集《八十八块钱的温暖》,其中一篇以我们的故事为原型,感动了无数读者。她寄给我一本签名版,扉页上写着:"因为善良,我们的生命有了交集;因为温暖,这个世界更加美好。"
那年冬天,小荷回到我的家乡,带着她的新书,来看望我和父母。她已经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,但依然保持着那份纯净和善良。
雪花飘落的傍晚,我们坐在炉火旁,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。母亲笑着说:"你看,当年那八十八块钱,现在变成了一本书,值啦!"
父亲点点头:"人这一辈子啊,最值钱的不是钱,而是情分。"
小荷静静地听着,眼里闪着光:"阿姨,叔叔,谢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好的儿子。"
母亲摆摆手:"孩子,缘分这东西,说不清道不明。当年要不是国栋帮了你们,我们也不会认识你这么好的姑娘。"
窗外雪花纷飞,屋内其乐融融。我看着这一幕,突然明白了,人生就像一次旅程,有起点也有终点,而幸福,往往就在这个终点的回程路上。
那八十八块钱,像一粒种子,播撒在两个家庭的土壤里,长出了信任、感恩和温暖的大树,为我们遮风挡雨,也结出了甜美的果实。
多年后,当我和小荷偶尔回忆起这段往事,都会感慨万千。她已经成为知名作家,我依然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。但我们都记得,生命中那个重要的瞬间,是如何改变了彼此的命运。
就像父亲常说的:"善良不是亏本的买卖,它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馈给你。"
如今,每当我站在讲台上,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,我都会讲起这个故事,告诉他们:在人生的道路上,哪怕只有八十八块钱,也能点亮一盏希望的灯。
而这盏灯,会照亮你前行的路,也会温暖他人前进的方向。
这就是幸福的终点回程,一个用善良铺就的,永不停歇的旅程。